和方成结交,已超过半个世纪。
1948年金秋,一批大陆文人避居香港九龙,在一个叫“九华径”的近海小村里住了下来。经黄永玉介绍,我和方成、端木蕻良同住一起,朋友们戏称我们为“一家三口子”。从青丝到白发,“三口子”的情谊,越老越觉得珍贵。
方成每有书出版,都寄来叫我品品。各种漫画集不说,仅是论著和杂文集,就有《方成谈幽默》、《滑稽和幽默》、《侯宝林的幽默》、《方成漫笔》、《挤出集》、《画外余音》、《高价营养》等等。最近又接到他新出版的杂文集《岸边絮语》。
一个漫画家,不断地写杂文,各报刊都争着刊登,难怪同是漫画名家的廖冰兄先生,要半侃半笑地说他是“捞过界”了。我则认为方成这个“过界”捞得好,就说《岸边絮语》吧,不管是对世事的评论,还是对社会不良现象的批评,抑或善意的劝告,都是有感而发,从不无的放矢。通过这些平常事和人,勾画出人生百态。他的文笔活泼洒脱,亦庄亦谐,他的杂文就像一幅幅漫画,有较强的可读性和趣味性,发人深思,余味无穷。读时,我常常为他的幽默感笑出声来,或为他讽刺的事物暗中叹息:“太不像话了!”这时要是他在我身边,我会情不自禁地伸手掐他一下:“真有你的!”
方成是个名人,也是个大忙人。在《我干我的》一文中,他说:“像我这样年纪大,画得多,画了登在报纸上,都有署名,前后几十年,也就把名家传开了,成了‘名人’。报纸刊物编辑们约稿总是冲着名人来的,于是就忙。”他的忙,几乎是忘乎一切,一早起床,用过早点,就直奔“画案”,坐一个上午。午饭后睡一个多小时,起床后仍伏案挥笔。“我干我的”,别的事少理,鸡毛蒜皮,全不上心。作画写文又须看书、查书、抄剪资料。我去他家串门时,看到案上、地下堆的全是书和资料,就可见其忙的程度了。
难道不休息吗?他说:“什么人打电话来请吃饭,或是谈得来的朋友来访,喝上一两杯,都是休息。应邀外出,那是大休,有时有点累,但营养补得上,也有效。”
方成和我同庚,均属马的,今年83高寿,但他身体仍很棒。他经常从北京东南角骑车奔西北角,上钟灵家喝酒,来回几十里而面不改色气不喘,引得人常来问“养生之道”。他有两种说法:“对澳大利亚漫画家帕·库克回答是:‘第一,常运动;第二,如果想上吊,别找绳子,去找杯葡萄酒喝。’这些年回答是:‘就一个字——忙!’”
他是个有40多年烟龄的顽固派,但因忙吸得少了。他说:“老舍先生和我同属一派。他写过,有人劝他戒烟,他说‘先上吊,后戒烟。’我说的是:‘戒了活着没什么意思’。”虽然他也画过吸烟有害,劝人戒掉的漫画,但“这仅是属于‘画画而已’,给别人看的”。写得多么幽默有趣,完全像一幅漫画。(见《我干我的》)
方成见多识广,善于从生活中的所见所闻引发开去,写成有分量的杂文,如《恭喜发财》,他由新春节日亲友见面拱手相祝:“恭喜发财”,大家都盼时来运转发点财,联想到我国文教费在财政预算中所占的百分比,在世界一百多个国家之中,排在近百位,离排尾不远。“有什么能让文教部门也时来运转,发点财改善一下目前的困境呢?”又想:“既然公费吃喝每年浪费上千亿元,不妨在这上面打点主意,从中抽些油水。”但再一想:“不行,历来上面有什么限制,什么规定,下面必有对付办法,照干不误。早已形成‘上有政策,下有对策’,抵制有方了。”更何况办事走后门成风,这又少不得请客吃饭,办公事花公费,合情合理,“想禁止公费吃喝,而无堵后门之术,怎禁得了,看来此路不通”。不久,他在报上看到一则消息,说全国检察机关共立案侦查贪污贿赂、挪用公款等经济罪案四万多件,其中万元以上大案23993件。他想,每案少说也应有二万元,加起来就是四亿多元。“在没集中精力查办这些罪犯之前,我们就叫喊穷,查办之后,挖出一大笔钱来,手头阔了,何不从中抽点油水,打点‘回扣’,拿一部分交给文教部门呢?哪怕抽个10%也好。”但最后,他却感叹道:“当然,这也属于纸上谈兵,但我想,谈谈也许会有抛砖引玉之效,希望能引出切乎实际、于事有补的主意来,这是我今年的新春祝愿。”
这是方成反映社会百态中的一态,他娓娓道来,用心良苦,忧国忧民,赤子之心可掬。文章写于1994年,时至今日,文教部门的困境已有所好转,但仍不如人意,如希望工程的捐款,有些地方就落入私人腰包,或挪作他用。方成的新春祝愿,并未很好地落实。
有些平常世事,人们见怪不怪,认为彼此彼此。方成见了,却在文章里写道:“四年前,我在南方县城一个招待所住了一宿,宿费每床8元,那时已算很贵了。房里设备是不坏的,但睡在床上,终夜不成眠——一宿捉了四个臭虫,清早起来我向服务员说:‘你们这地方东西真贵。”服务员说:‘不贵呀。’‘怎么不贵?昨天晚上,我花8元钱,捉了四个臭虫,合两元一个呢?’他一听乐了。”读到此,我也被他逗乐了。只有漫画家才能如此幽默,简直像侯宝林在说相声了。(《从臭虫扯出的话题》)
伪劣商品,人人痛恶,花钱受罪。方成的《手臭》一文里,写的就是这个题材,却见不到“伪劣”二字,别具匠心。他写道:有次参加文艺活动评选工作,主办单位赠送他一台山东生产的大型收录机,他特意送给孩子。后来问这机子质地如何?孩子说:“除了不能录音,还没别的毛病。”又一年,参加另一次评选活动,主办单位赠他一台江苏生产的照相机,回家一试“除闪光灯不能闪光之外,也没别的毛病”。妻子指着他的手说:“这手臭,过手就出毛病。”他只好拿去修理,一试,虽然修好了。不料过些时,老毛病又复发,好在病情不太严重,在弱光下拍照,一卷胶片要报废一半。他不想再修了,“自己手臭,只好认命!”
这本杂文集妙篇不少,举一斑而见全豹,文章写长了不好,就到此为止。方成要我品品,我才疏学浅,只能品出这点滋味。他“手臭”,总不能说我“嘴臭”吧。